番外之二:侠客行 (第2/2页)
“那便如何?”
说唱先生微笑不语。少侠想道,无非是扶杖逃走,或者磕头求饶,难道还能用三弦砸他不成?这先生真会吹牛,竟说自己听声能远到二三里。于是又道:“趋利避害是世俗人所为,江湖人不避险恶。练得武功,便是要惩奸毙邪。如我的师父……”少侠说至此又停下来,再向门派的方向拱了拱手,接着说道:“他老人家曾经在太行山,遇见朝廷缉拿的大寇‘活阎王’,伙同数十个贼逆,意欲劫取官银。我师父一人一剑,杀得‘活阎王’一伙人死伤无算,只留下‘活阎王’一个活口,带去官府消了通缉,拿了赏银。又有江南的‘赤眉大侠’,一人一刀,在横行长江的水寇‘十三寨’里,杀得几进几出,前后割了七个寨主的脑袋,为江湖除了大害。这些侠行义举,可不是躲着恶人走可以做下来的。先生你仍然不是江湖人。”
说唱先生道:“某行走江湖几十载,却也略略听得‘活阎王’和‘十三寨’的名声。‘十三寨’本就是徽州大盐商们豢养的打手,平素也不打家劫舍、劫掠商贩,专只管贩私盐,还有和其他盐商养的打手火并。可自英宗以后,原本不许染指盐引的四品以上大员,以及王、公、伯诸贵人,都纷纷以各种办法得了盐引,争相贩盐获利。‘十三寨’不长眼,凿了诚意伯的船。诚意伯大怒,便使那位‘赤眉大侠’去挑了‘十三寨’。那次他也不是一人一刀,而是领了一百多诚意伯手下的灶户、盐丁,由当地官府的巡检带路,一路摸进了‘十三寨’的老巢。老巢内多是妇孺,所以被他们杀了个片甲不留。哥儿你说这是侠行义举么?”
少侠哑然。说唱先生接着说道:“那‘活阎王’本是太行山乐平县的一名衙快。新上任的县尊心狠,为考评优异,往死里催要钱粮,结果逼得许多百姓全家自尽。那‘活阎王’一怒之下,趁夜翻入后衙,把县尊并师爷等一十八口人,皆用刀搠死。然后才落草为寇。其后他……”
少侠忙喝道:“够了!”截住话头,生怕接下来要听到什么对师父大不敬的言语。说唱先生似笑非笑,道:“某知道这天底下有那比‘活阎王’‘十三寨’恶上千百倍的人,为何却不见江湖人去行侠仗义?”
少侠又一股气涌上心口,“锵”一声拔剑出鞘,寒光闪动,大声道:“是哪里的恶人?我去割了他的头来!”
说唱先生道:“有一大恶人,伶牙俐齿,善察言观色、逢迎当今皇上。他摇动口舌,便让今年天下的赋税多加了一成。朝廷多要一成,到布政司就得要到一成五,再到州府,又多要半成……如此层层相累,到了百姓头上,便多至三四成。往年自有其田的小康之家,如今只能鬻田求活;往年贫无立锥的穷人,已经要卖儿卖女。而这恶人,却让自己的父兄以低价大肆购置田产,其家田亩相接,竟能连绵数县之地。这个大恶人,哥儿你要去割他的头么?”
少侠登时气短三分,颓然不语。
说唱先生又道:“还有一大恶人,坐镇边关,累世受恩,本应该尽忠报国,他却欺上虐下,挟寇自重。他手下原应有十万之军,实际却不过四万有奇,余者之饷皆入其私囊。他又屡屡放纵私兵劫掠边地的戎狄之族,终于惹得烽烟四起。这恶人又借此向朝廷勒要军费,以至河南河北大旱也无钱赈济,闹出了易子而食的惨剧。可他呢,最终还是让人破了城池。城破之前,他自己扔下一城妇孺,带着家兵和私产突围而去。你道他这番应该被杀头了吧?不,他给第一个恶人送了十万金、千百匹牛马、数万亩良田后,就颠倒了黑白,让朝廷杀了守城到最后的偏将,自己却官复原职。可怜边镇六城,已经被屠得血流漂杵,白骨成山了。这个大恶人,哥儿你何时去割他的人头?”
少侠宝剑低低垂下,和他的头一般。
说唱先生又道:“天下大恶人何止他二人?还有一群恶人,自幼读圣贤书,满口仁义道德,一朝登了虎榜,穿了官袍,便一心钻营起来。什么圣贤,什么百姓,统统都成了狗屁。他们往往自诩清流,不识实务,但邀功名。动辄口宣大义,实则妨民、害民、残民。这伙恶人厉害哩,以讲学为名,自立门户,标榜道统,以名教为器,专戮异议之士。天下人不识其真面目,往往以为是圣人再世。其实论起害天下人,这些恶人与其他大恶人何尝不同。这些恶人,哥儿你可杀的么?”
“当啷”一声,少侠宝剑坠地。
说唱先生道:“天下为大恶者,岂在区区几个江湖过客。大圣人庄子说过‘窃钩者诛,窃国者侯’。大侠们杀了那许多‘窃钩者’,何尝让一个‘窃国者’伏诛?是这些大恶人武功高强吗?他们要么手无缚鸡之力,要么脑满肠肥,不堪一击。是这些大恶人护卫很多吗?再多不过数十家丁,当今大侠,哪个不是百人敌?那哥儿你说,是什么护着他们不死?”
少侠啜糯两下嘴唇,终无一言以对。
“我来替他回答,是权力,权力护着他们不死。先生好口舌,我这蠢徒弟竟然被你说动了。”从松林里走出来两人,一人手提长剑,白眉银发;一人大刀横腰,赤眉红发。说话的人少侠很熟悉,正是他最尊敬的师父,也是江湖上最有名的剑客。另一个则是江湖上最有名的刀客,就是曾经一人一刀挑了“十三寨”的“赤眉大侠”。
说唱先生拍手大笑道:“对!对!对!是权力。权力可以让最有名的江湖侠客都畏惧刺杀他们的结果,权力还可以让最有名的江湖侠客做他们的走狗。其实,权力还有一个妙处,你未曾说到。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不死的不是这些大恶人,因为大恶人本身并不难杀。不死的其实是权力本身。只要权力还在,大恶人死去留下空位子,还会有下一个大恶人坐上去。你们这些江湖上最有名的大侠,并不是一个或者两个大恶人的走狗,而是所有大恶人的走狗,是权力的走狗。什么江湖人,什么大侠客,都是一场戏。这天下,何尝有江湖,全都是庙堂。”
“既然懂得,为什么还要去杀阁老的父兄?”
“虽然懂得,但心里终究不痛快。某就想试试,试试这权力,到底杀得死,还是杀不死。某虽然割了阁老父兄的头,阁老若是幡然醒悟,重新做个好人,某就不去割他的头。又或者某割了这一位阁老的头,下一位阁老就会想着做点好事。若还不成,某就再多割几个阁臣、将军、御史、太监……的头,说不得这权力,就被某杀死了呢?”
“愚哉!愚哉!太祖皇帝杀了那许多大官,将他们的皮剥了塞上稻草,放在衙门门口,可天下的读书人依旧前赴后继争着当官。再说,先生所杀的大恶人,有朝廷自己杀的多么,如今这天下事又如何呢?”
这次,是说唱先生哑然。
剑侠和刀客不再多说,挥舞着刀剑就攻向了说唱先生,说唱先生也挺起竹杖,迎了上去。少侠只看到火光忽明忽灭,人影鹘起兔落;他拾起长剑,却茫然无措。可不过片刻,胜负已分,少侠的师父和“赤眉大侠”喉咙上各添了一个血洞,仆地不起。
说唱先生的竹杖被削去一截,但依旧够长,可以让他拄地而行。他脸上没了似笑非笑的表情,道:“哥儿,某是你的杀师仇人,你要当面报仇么?”
少侠大窘,心中却不知为何,并不十分恼恨眼前的“仇人”,但也放不下手里的长剑。说唱先生等了一会,才说道:“哥儿,收了剑吧。某非贼,只是个牢骚多的说唱。”说罢,负起三弦,支着竹杖,一路点点敲敲,身影没入了松林深处。只有咿咿呀呀、雌雄莫辨的歌唱声悠悠荡荡穿过松枝和薄雾,越飘越远,终于渐渐不闻——
赵客缦胡缨,吴钩霜雪明。
银鞍照白马,飒沓如流星。
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
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与名。
闲过信陵饮,脱剑膝前横。
将炙啖朱亥,持觞劝侯嬴。
三杯吐然诺,五岳倒为轻。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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结局一
当夜,少侠就在松林里埋了师父和“赤眉大侠”,并为他二人立了墓碑,却只刻着两人的姓名,不铭侠号。
十天之后,少侠回到故乡,卖了大青马和宝剑,烧了劲装和披风,重新穿上儒衫,投入本乡鸿儒门下求学,再也不说江湖事。
一年以后,京城西市,一个瞎子被押解法场,砍了头。他干瘦的脑袋被官衙用竹竿高高挑起,悬在市口,直到烂成了一颗骷髅。
三十年后,少侠已经位极人臣,官至首辅。是众人交口称誉的一代明相。可在月明星稀的夜里,他总会隐约看到有个弹三弦、支盲杖的说唱先生,在阴翳里,咿咿呀呀地对自己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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结局二
清晨,少侠骑着马,脚下有两条路——一条是昨晚自己踩出来的,沿着走,就能回到官道;另一条是说唱先生离开时走的野路,在草木间里若隐若现。
少侠看看两条路,松开了缰绳,由着大青马驮着自己,消融在薄薄的晨雾里。
(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补更?)